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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盛唐篇·竺寒(拾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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般若寺最後一片楓葉落下之時,竺寒立在大殿內,看它飄散。仿佛時間也在放慢速度,不忍這最後一葉太快墜落,宣示秋入末尾。

可它終究要歸於大地,落下那一刻,竺寒心中仿佛有鐘在敲響。又有聲音無情訴說:她當真不會回來了。

仿佛那夏夜的輕薄衣衫,少女蕩悠悠的腿,是黃粱一夢;中元鬼市盛景,夜行百鬼對你道一句“中元安樂”,是黃粱二夢;陳府朝夕可見,白日裏在朱雀大街同行,是黃粱三夢……唇瓣和臉頰印過的吻,通通定為極大的罪孽,也皆是浮華泡影隨秋波飛逐到滾滾紅塵之中,不堪想、難回首。

然後,他夢到她了。

明明人在之時,次次叮囑要夢她,卻從未夢過。如今,她不說,他倒自己眼巴巴地夢了。

雖然那夜親看著藥叉殺雞,他也是頭回見血腥之事,還處理了留下的“爛攤子”。奇怪的是,他從未再回想起來過,只今夜不同。

夢中的阿陰,渾身肌膚仍舊灼紅未退,嘴邊和指尖卻有更鮮艷的紅,是血跡。他幫她擦,卻怎麽也擦不幹凈,靛藍色的帕子丟一旁,扯了海青袖子繼續為她擦。可每擦掉一塊,就又有新的血跡出現,他愈擦愈快,血跡增的也愈來愈多。而面前那本應眉目嬌艷的灰衫女子,現下空洞著雙眼,一絲神都沒有。小和尚驚慌失措,撼動她嬌弱身軀,“阿陰……你醒醒……阿陰……你看看我……”

仿佛一陣漩渦,他似是當局人,又似是旁觀者,畫面如同緞子扭作一團,再重新散開。

她眼睛恢覆了神韻,可身後有一排“藥叉”端著刻畫鬼紋的碗碟上前,裏面裝的全是血淋淋的心和眼,他甚至辨別不出到底是雞的還是人的。而阿陰拿起就往嘴裏放,小和尚嘶吼著阻攔:“阿陰……別吃了……阿陰……求你別吃……”

可他在逐漸扭曲。緞子又揉成了團,這次仿佛直接被人甩著鋪開,水墨顏色的畫面出現在眼前,好似夢中,又好似一段不能為人所見的繾綣情/事。

他在同阿陰接吻。

感觸真實,同中元夜林子裏的一般。不同的是,這次換他主動……

畫面驟然染上了顏色,不再是單調水墨。小和尚瞪大雙眼強作鎮定,要打坐,誦《心經》,他現下的狀態要不得。可“觀自在菩薩”還沒念出口,就有無骨般的柔弱貼上,倒在他盤坐的膝間。又是十年後重遇的那夜那般,纖細手指從下向上爬,像藤蔓般雜生,遍地都是,無孔不入。

最可怖的是鉆進他的心。

小和尚無奈睜眼,滿頭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,嘆了口氣道:“我的心早已因你而結藤糾纏,愈收愈緊,為何還不放過我呢?”

她無聲地笑,仍舊是記憶中的樣子。

他問:“為何不語?你也知道,你是極壞的那個,對不對?”

苦海因為她而無邊,苦厄因她而難度,不論俗世紅塵,竺寒的一切因果業障全由她寫滿,真真罪孽深重。

阿陰歪頭,眼波流轉,依舊一言不發,還要俏皮地吐了吐舌頭。

看得小和尚愈加口幹舌燥。可他仍要正經,雙手合十,心中沒有佛祖,只有一個眼前人。念珠無用地搓動,“這麽長時間,你去了哪裏?說還是不說。”

灰衫飄散在空中,搖蕩,搖蕩,最終不知飛向何處。陰摩羅鬼終於開口,同記憶中的每一聲喚都相同,卻情緒不同。

“觀澄……觀澄……我的觀澄……觀澄呀……”

那聲音詭譎空靈,帶著滿滿的不真切,回蕩在這不知何處的地界,回蕩在他心海腦海。

沈沈答道:“觀澄在。”

阿陰又笑,笑著用手指堵他的嘴,“觀澄在阿陰心中。”

念珠落在一旁,他抱住那許久許久不見的人。悶聲問:“你到底去了哪裏?去了哪裏?”

一雙女子的細手仍如同藤在蔓生,向下,向下,向下……他此時好似化身為嬌弱無力的女子,推不開她。

明明是他先抱住她,又怎能推得開呢?

下一瞬,小和尚皺眉,磕磕絆絆地開口推辭:“不可,不可。阿陰放開,放開……”

阿陰又不說話了,決然不理他哀求。直到那衣袍起了帳,他閉目,嘆息。

宣告臣服。

耳邊傳來輕而急的風,又有曲水奔流之聲。對上阿陰目光,她如狐貍般狡黠地笑,充滿得逞的意味。小和尚皺眉,悶哼,渾身上下的理智都傾註在了一起。

一下,兩下,三下,四下,五下……至此徹底分離、碎裂。

雨水落在竺寒額心,他猛的坐起身,驚醒。

低頭看,沒有阿陰,原來不過夢一場。支離破碎的片段,不語的灰衫美人,失控的“觀澄”……現下他渾身皆是汗,被子裏更是淩亂不堪,卻先伸手擦了那滴雨水。

漆黑的寮房內忽然被閃電照亮,秋末大雨傾盆而落,他趕緊起身把被風吹來的窗子合嚴。站在榻邊卻發現,下身的衣襟臟了。再扯開被子,蓋著的那一塊,掛著灘氤氳。

他趕緊拿了帕子擦拭,可就像夢中為阿陰擦拭嘴角的血漬一般,怎麽擦都擦不幹凈。冷靜自持的竺寒小師父,在深秋冷雨夜,全然失控,怒意上臉,手裏的帕子摔在地上發作出聲響。

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之中,低聲咒了句:“孽障!”

也不知,是罵的何物、何人、亦或是何事。

這場大雨過後,長安城愈發冷了,全然一副入冬的跡象。而太陽出來之後,積水幹涸,小和尚衣衫床褥被風吹平,仿佛驟雨初至那夜的秘密隨之掩埋。

竺寒在大殿誦經,在禪堂打坐,為香客解惑,仿佛又回到了阿陰未曾回來的那些日子。他也幾乎從未想起過她,除了偶爾會有夜不能寐的時刻。

大概過了多久,他不記得。

只知道,那日幾近歲末,大雪紛飛,阻斷了香客朝山之路。僧人們穿起了棉衣,竺寒脖頸間還圍了個棉圈,整個人看起來愈發和煦。

仿佛,又是那個人人心中應該這般的“竺寒小師父”。

阿陰看到他那一刻只覺得,他的頭看起來,真冷呀。

帶著棉帽的小沙彌跑進大殿,“住持,師叔,有香客上山……”彼時,竺寒正與成善法師論經,聞言有些錯愕,不懂這般嚴寒天氣,竟還有人前來。

成善同樣震驚,心道定然是虔誠至極之人,或是心頭郁結實在難忍,無外乎便是這兩種情況。特地去凈了手,教竺寒迎人進殿。

他撐傘走出殿門,順著筆直的路走,直到行至寺門。見到那被大雪覆蓋的漫長階梯上,有一抹藍色身影,緩慢地布那一階又一階。

不安分的心臟又開始狂跳了。

但竺寒承認,那是他整個秋天都不曾有的鮮活。沒錯,就是“鮮活”二字。四下無人,只有門口撐傘的小和尚,和臺階淋雪的女子。

小和尚趕緊下去,一邊走一邊喊,“為何不撐把傘?明明會疾行千裏,作甚的步步走來。”

她仰頭,面目如舊,仿佛又不如舊。對他明艷招搖地笑,“觀澄,我回來了。”

回來了……回來了……

一把傘兩人撐,進了般若寺,他滿腦子都回蕩著“回來了”三個字,可面色卻越來越沈,直至緊繃。

沈默著將將走到大殿,她終忍不住開口問:“這麽久未見,你便對我無話可說?”

小和尚偏頭,眼神中泛著覆雜,情緒交織。

“無話可說。”

住持迎上前,施了個禮,“阿彌陀佛,阿陰施主。”

竺寒收了傘,退到成善身後,掌心合十,垂眸不語。

陰摩羅鬼在大殿跪了許久。般若寺眾僧皆要為這虔誠信女折服,小聲嘆息不止。只有竺寒知道,她並非真心禮佛。不論是親自走上山來見他,還是刻意淋著大雪絕不撐傘,又或是露出半截不穿褻褲青紫的腿,都是在誘他心疼。

他走到蒲團旁,手腕掛著念珠,掌心合十,同她一齊望向佛祖。

開口的那一瞬他才意識到,不論多少個日夜內心煎熬,又或是多想求她一個消息,在見到她之後,又都忍了回去。因而,他冷靜至極,開口甚至帶著些許寒意:“施主在求佛祖哪般開示?”

阿陰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,她變得有那麽一些不一樣了,眼下甚至覺得有些冷。她說:“前些日子,我渾身生了紅疹。遠行萬裏求醫,昨日才好,連忙趕回來見我的心上人。”

那聲音漸轉漸悲,淒冷至極,“可是我以為會歡喜的人,他不理會我了。”

誠然他心頭不忍,還是咬緊了牙,要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,是她先不理會他的,現下不過是反過來而已。況且,她不來親自求的答案,他斷然不會再告知於她。

小和尚絕不是小氣,小和尚只是仍舊畫地為牢,為自己不走出那圈禁而找借口。

阿陰側身,手指抓他衣尾,滿目懇求地擡頭望向心尖人,“觀澄,可是又回到最初,一丁點都不心疼我了。明明五通鬧陳府時,你心中還有我的……”

阿陰施主暈倒了,宿進了般若寺為香客準備的寮房,竺寒小師父下山尋她“家人”,去的是林子裏的酒肆。

待到了地方,卻見著傳言中簡陋的酒肆,儼然是個精美雅致的小酒樓。坐落在這破舊林子裏,是詭異而精怪的存在,讓人覺得不太真切。

他敲門入內,夥計也不問,立馬就要送上溫好的酒。竺寒搖頭婉拒,只道找管事之人。與此同時,從樓梯上下來了個富貴公子打扮的青衫少年郎,決計不是阿陰那般女扮男裝的,是真真切切的男子。

那少年見著竺寒,立馬快步迎下來,寒冬臘月的手裏還拿著把折扇,整了整襆頭。

十分刻意又不熟練地做了個叉手禮,道:“竺寒小師父,冬日安好。”

竺寒疑惑他怎知自己名姓,待品味出那有些熟悉的聲音,退後兩步。

“……藥叉施主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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